(1)
在苍月岛以西,散布着一些浅礁和小岛,犹如散线的珍珠。其中一座小岛不过几十平方公里。它被称为西极岛,曾是玛法大陆最后一位铸剑师的住所。
这岛上景致极美,却静得令人害怕。无数机关兽在阴影中蛰伏,机关暗卡比比皆是。任何没得到主人允许的登陆者,都将遭受残酷的惩罚。
如今,一条长船破水而来,双桨摇动的声音打破寂静。
长船靠岸,披着斗篷的龙相君跳下船来。他举目四望:鲜花仿佛有生命力般向岛屿中央盛开,簇拥着一座高大石塔,夕阳照映下,青灰色的高塔仿佛被涂上一层浅浅的玫瑰色。
年轻人提步向前,首先被一层看不见的光罩所阻挡。他轻轻挥袖,光罩如流水般退却。随着他的前进,一小段咒语、一个轻触或是一个手势,所有的阻碍都烟消云散。高塔外围的铁门上绘制着古老的守护符文,他稍作停驻,回忆起符文的应对之法。不久后,包含法力的咒文从他唇边逸出,巨大的铁门悄无声息地滑开。
石塔的基座由无数把铁剑融化浇筑而成,龙相君腰间长剑似乎也感觉到肃杀之气,发出预警的低鸣。他握紧剑柄,举步走进了焚剑塔。
(2)
龙相君取下斗篷,手中的龙纹剑冰冷。而他的心却滚烫,他拼命默念自己的名字,以及离家时,父亲交代要向大铸剑师问候的开场白。直到他踏上塔内的第一层石阶,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此行的目的——
向玛法大陆最伟大,也是最后一位铸剑大师提出请求。
在铸剑谷被虹魔猪妖所毁,全族惨遭屠杀之后,夜麟影狐成了玛法大陆上唯一的铸剑师。几大城邦的领主们忧心忡忡,担心神兵一脉就此断绝。百余年来无数船只云集西海,向影狐请求神兵、剑道、铸造典籍或者别的什么,而西极岛的屏障始终坚固,影狐从未给于回应。
直到一个月前,银色信鹰从高塔上飞出,带来影狐的讯息:她应许诸位城主推选一位优秀子弟登门,聆听她的教诲。作为比奇城主的长子和天尊的亲传弟子,龙相君实在众望所归。接下来的几天内,他被学士们灌输了无数的贵族礼仪、交际手段,要求、建议、忠告……种种言论充斥在他头脑中嗡嗡作响。
亲和力,龙相君思索,这也许是几位大君一致赞成让他来此的原因。他从小就有这本事:三言两语让陌生人卸下心房,一场宴席下来就和人称兄道弟。十三岁时他曾随父亲出征大漠,是他孤身深入操虫师营地,劝服九大酋长停战投降。也许不是刻意而为之,但他总能让人心生好感,如沐春风。
塔内并没有设置任何法术障碍,这也合情合理。自从铸剑谷惨案之后,西极岛就被几大领主合力保护,就算是强大的恶魔也无法攻入。龙相君又踏上一步,一个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:“你是新来的仆人吗?”
来人竟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,龙相君吃了一惊,急忙转过身来。从底部的侧门开了一条缝,首先伸进来一把破烂的竹扫帚,接着是一个老者的身影。他微微驼背,但仍然看得出原本高瘦的身材,龙相君怀疑影狐是不是控制了半兽人来做她的仆从——这家伙看起来简直像剥掉鳞甲的蜥蜴人,长长的脸上密布胡须。
龙相君面露微笑:“在下龙相君,来自玛法大陆。我乃比奇城主龙飞之子,龙纹剑的继承人。接受影狐大人的召唤前来此地。不知大人可曾收到父亲的飞讯?”
他自认已经介绍得够清楚,不料老人嘟囔道:“知道,知道!又是玛法,又是比奇,又是龙纹剑的,你到底是哪个龙相君?”他拄着大扫帚,和龙相君擦身而过,蹒跚着在前面领路,“甭管你是谁,跟我来吧……现在的年轻人,比我老头子还啰嗦,唉!”
最后一句话老人放低了音量,但塔内的回音让声音清晰地传到龙相君耳中。看来别说影狐了,就这扫地的仆人都够难缠。龙相君打起精神,提步跟在他身后:“请问老伯怎么称呼,这儿……只有你一个仆人吗?”
“花伯。”老人咳嗽一声,“大人是这么叫我的……打扫塔楼,整理庭院,还有照顾外面那些花儿,都是我一个人干。幸好你来啦,虽然看起来一副公子哥模样,咳咳,不过这事儿总不听我的意见。”
我肩负重大使命前来拜访影狐,哪是来做这些仆役之活的?龙相君微微皱眉,语气依然谦恭有礼:“您说的是,晚辈既然来了,自然要做些义务。不知这岛上还有别的人吗?”
“别的人?”花伯年纪虽大,登塔速度却并不慢,他的声音远远地从头顶传来,“还有影狐大人——当然,若是她不在,你也不会想来这里了。”
花伯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讽刺,龙相君反而对他提起兴趣。他正想再说些什么,花伯已经停住脚,抬手按住某处的机关,齿轮轻柔地摩擦声传来,一架巨大的木质圆笼从上方缓缓降落,半弧形的门在他们面前自动滑开,花伯当先走进去:“大人在密室,我们坐扶梯上去。“
龙相君跟着进去,圆笼轻微晃动了一下,笼门自动闭合,缓缓上升。笼子用极为细密的精铁丝编制而成,四面镂空,镶嵌着无数彩绘花朵,龙相君在其上感觉不到任何法力的痕迹,不由惊奇:“真了不起,这也是影狐大人做的机关吗?“
“这世上没有大人做不到的事,“花伯的语气中带着骄傲,”你对大人了解多少?“
了解多少?说实话龙相君对这位最后的铸剑师并不了解。她是苍月岛先民,距今总有……三百多岁?人类显然无法企及如此长寿,她的身世和年龄一样在大陆上也是个谜。传闻她年少时就在铸造方面显露出惊人天赋,让其闻名于世的,就是为武尊打造的屠龙刀。
在上古的火龙之役中,武尊与屠龙人刀合一,斩杀火龙,扭转了整个战局,从而奠定了人类数百年的和平。在那之后,屠龙刀被推为百兵之首,而影狐也被公认为古往今来第一铸剑师。然而奇怪的是,影狐在她声名最盛时居然宣布封刀,之后便隐居在西极岛,宝刀屠龙也因此成为兵家绝唱。
很少有人知道,影狐在打造屠龙之前,还打造了一把剑。
龙纹剑。
龙相君握紧手中的剑柄,这也是他所背负的重大使命,他来此的目的。他看着花伯谨慎地回答:“影狐大人是一位伟大的铸剑师,家父一直对她颇为敬仰。”他想了想,决定添上一句大实话,“不过我对她了解的并不多。她似乎……很神秘。”
花伯的脸隐在黑暗中,似乎轻笑了一声,但随即被圆笼落地时的磕碰声掩盖。他当先走出圆笼,龙相君小跑着跟上,登上最后一截窄窄的,不到半步宽的楼梯,他猜测他们应该已经快到了焚剑塔的顶端,于是抓紧时间问花伯:“那您呢,您对影狐大人了解吗?”
花伯道:“我?我当然了解,大人也要吃饭、睡觉,渴了也要喝水。和普通人都一样。”
他那苍老如鸡皮般的手,已经放在一扇门的把手上,随着大门滑开,阻挡了龙相君下一句想问出口的话。
(3)
正如龙相君所想,他们现在位于塔的顶部,门外是一个大露台,墙壁和天花板是用一整块水晶镶嵌,纯净得几乎透明。在他们爬上来的这段时间里,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了,星光撒满了整个焚剑塔。
地上到处散落着纸张、机械零件和工具等,四壁镶嵌的火烛安静燃烧着。在露台中央,一座环形星盘在缓缓运转,在星盘之后站着夜麟影狐。她已经步入暮年,花白的头发修剪得极短,挺直的脊梁显示出性格的刚毅。她穿着一件罩头长袍,除了腰间的青玉腰带,别无他饰。
大剑师完全忽视了他们的存在。她一手拿着金脚圆规,一手拿着墨尺,似乎陷于沉思中。
龙相君在门旁停下,静静等待。花伯似乎对他的举动表示满意,微微点头,随即走到大剑师的身后静候。一分钟过去了,两分钟过去了。龙相君估算影狐保持这个姿势近乎半个多小时的时间。
终于,那个穿着长袍的身影放下墨尺,俯身在桌上记下了三个符号。然后猛地合上金脚圆规,把视线移到了龙相君身上。
第一次看到影狐的脸,龙相君觉得她可能比他估计的还要老。漫长岁月的独居生活,似乎从她脸上偷走了青春和活力,只有那一双眼睛依然锐利。龙相君眨眨眼睛,而大剑师正注视着他,仿佛寒冰一样无机质的眼神,强大、而又有些不受控制。
片刻后,影狐的视线从龙相君身上移到他腰间的长剑,龙相君感到一阵轻松,他解下剑袋,将龙纹剑双手捧到影狐面前:“影狐大人,这就是您曾在信中提到过的剑。数百年来一直由我的家族保管,从未敢有过分毫损伤。”
“哈,这个自然。”影狐的声音低沉而又略带揶揄,她并没有接过龙纹剑,“所以你已经打开看过了?”
龙相君的脸难得发红,讷讷道:“坐船出海时,实在闲得无聊,这把剑……”
他顿了顿,不知说什么好。影狐反而笑了:“这把剑并没有开刃,钝的连煎饼都切不破,对不对?亏得龙家还将它藏在皇宫,世世代代小心守护。”
龙相君的脸更红了:“家父说,魔龙岭的封印蠢蠢欲动,雪山之外也曾看到不详的阴影。如今大陆上神兵凋零,龙纹剑也许是最后一把能鼓舞士气的神兵。他请求您……”
影狐打断了他的话:“给龙纹剑开刃,然后拿去杀人,或者被人杀?小子,你见过什么是战争吗,有亲手用剑杀过人吗?”
龙相君不敢还嘴:“您说的是。“
他听到什么声音,似乎是影狐的轻笑,而后她又问道:“为什么要劝降那些操虫师?我听说有不少贵族提议将他们斩草除根,以备后患。”
操虫师?龙相君愣了愣,才想到影狐肯定对他有所调查,他仔细斟酌着回答:“我在大漠的时候,曾听摩库索部族的老祭祀唱过一首歌,‘未亲经者,闻战而喜;曾身历者,闻战则悲。’人类的和平年代已经过了太久,那些贵族……他们不曾上过战场,也未曾感受过战争之残酷。”
影狐又转换话题:“关于龙纹剑,你知道些什么?“
龙相君怔了怔才回答:“我对它一无所知。“
“一无所知?“影狐提高了声音,”你一无所知,就带着这把剑过来,还私自打开了剑上的封印!你都懒得去调查一下自己家族的族剑吗?万一里面封印了恶魔,或某种邪灵,那足够把你整个人吞噬,变成只知道杀戮的傀儡,这种事可不是第一次发生!“
“可是……真的什么也没有啊!“龙相君应声反驳,突然意识到他是在跟谁说话,急忙补充道,”我是说,这把剑一直保管在皇宫密室,从不允许任何人动用,所以……“
影狐又是一笑:“那是自然,因为这本来就是把未完工的剑。“她说完只一挥手,龙相君手中的剑囊便自动向她飞去,影狐的手从剑囊的一侧缓缓抚摸下去,咒文伴随着点点光蕴四散飞舞,剑囊萎地。乌藤漆皮的剑鞘在火光下微微反光。
影狐抚摸着剑柄,一丝怅然在她脸上闪过,随即提高声音,”花伯!“
“大人。“花伯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黑暗中出现,几乎吓了龙相君一跳。
影狐道:“带这孩子到下面的客房去,让他吃些东西,今天他一定很累了。”
“是,大人。”花伯应声,他带着龙相君下楼,边走边解释塔里的日常生活。早餐是粥和香肠,中午是冷食,两荤一素就算是大餐。龙相君心不在焉的应付着,他可没打算在这地方待多久。
直到走进客房,躺下来休息之后,龙相君才猛然想到:影狐接过了龙纹剑,却并没有应允是否为其开刃。
(4)
龙相君已经在西极岛上呆了四个月。
他已经熟悉了这座海岛的每一寸地方,每一处的机关。掌握了和影狐大师交谈的技巧——坦诚、直率、不拖泥带水。当他看见影狐要把一株珍贵的扶罗花种在烈日下时忍不住出声制止,之后更在养花心得上和孤僻的剑师交流了很久。之后,影狐显然对他亲近许多,甚至允许他共进午餐。不过大剑师即使在吃饭时也常常云游天外,问龙相君一些奇怪的问题:如‘剑是有情还是无情’,“兵器的秉性是否能改变执有者的心性?”,“神兵真的会认主吗?”……
不过影狐时常把自己关在塔顶的观星台,数日不出。龙相君在大部分时间只能与花伯相处。龙相君曾尝试和他聊天,但话题总会莫名其妙地冷场。只有极为偶然的一次,他提到了弟弟鬼戒小时候顽皮,一个人去密室探险,结果因为怕黑吓得哇哇大哭,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。
于是有意无意的,龙相君总提到他的两个弟弟:龙迁和鬼戒。龙迁与他只相差一岁,差不多同时长大,一起吃饭,一起读书,练剑的也是同一个师父。就为了兄弟俩出去打架,没少挨过父亲的训斥。
而父亲从沙漠将鬼戒带回来的时候,龙迁已经六岁,到了足够明白‘私生子’含义的年纪。他和母亲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婴儿表示出强烈的憎恶,若非龙相君极力维护,年幼的鬼戒不知有多少次死于莫名其妙的‘失足’。他记得第一次在鬼戒面前施展道术那崇拜的眼神;教他骑夜麟豹时两个人都摔得灰头土脸;随父从军前那依依不舍的道别……不提则已,他从未想到他和鬼戒有这么多幼年趣事。
“你是个好哥哥。”终于有一天,花伯开口回应道,他的语气似乎有一丝怅惘,只是太快,龙相君没来得及抓住。
这些闲谈并非毫无收获,龙相君从中拼凑出一些有用的消息:屠龙刀,噬魂法杖,龙纹剑,裁决,血饮,命运之刃和无极棍,这就是曾经震慑整个大陆的七神器。除了龙纹剑由龙家世代掌管,无极棍由白日门执掌之外,其他几把神器均以失落。
龙纹剑的成形甚至比屠龙刀还要早,但此剑尚未开刃,夜麟影狐就感应到内心的召唤,前往苍月之海打造屠龙。随后武尊人刀合一诛灭火龙,一代英主就此陨落。
在历代典籍书藏中,都记载着武尊和影狐是结义兄妹,感情深厚。而龙相君却隐隐猜测:也许,影狐是默默爱着武尊的,才会无视比奇城主的委托,先为武尊打造宝刀。她封剑隐居的时间,恰巧在武尊陨落后不久,她居住的高塔,也有个杀气颇重的名字——‘焚剑塔’,龙相君留意过塔底的断剑颓垣,无一不是精铁利刃。他想,他也许找到了夜麟影狐封剑的理由。
(5)
五个月过去了,龙相君并不敢向影狐大人催促龙纹剑炼造之事,只能在共同用餐时东扯西拉,不折痕迹的暗示。作为数百年来第一个登岛的玛法人,他必须在各个方面都小心翼翼,绝不能让大剑师有驱逐自己的理由。
发现半兽人,是在第五个月的十七天。
当时他正在侍弄影狐大人最心爱的七叶莲,四周密不透风,而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,又闷又热。他正寻思着要不要脱了衣服下水游个泳。突然感觉到花丛中一阵风,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。
也许是只岩鼠吧,龙相君想让自己这么想。但那黑影却比人要大得多。他敛去声息,悄悄跟在黑影之后。他或者她穿着黑斗篷,似乎对岛上的障碍也清楚得很,轻易绕开花丛,进入了焚剑塔底的大门。
小偷?杀手或者恶魔?在塔中只有一个柔弱而年迈的大剑师,龙相君简直不敢想象,若任由他窜上塔顶会造成什么后果。他低吟咒语,巨大的骷髅听从主人召唤,在黑影脚旁涌现。
骷髅只不过缠住了黑影片刻,就被从台阶上摔下,在地上变成一摊碎骨。但这片刻已经足够龙相君赶上他,他大力抓着那人的肩膀将他扭转过来,嘴里喊道:“你是什么人,胆敢闯入……“
兜帽滑落,龙相君的喊话也曳然而止。
兜帽下是一张女性的脸,但绝非人类。她獠牙突出,脖颈上是片片凸起的鱼鳞。龙相君倒吸一口冷气:“半兽人!“他举手念咒,试图召唤一片灵魂火符攻击眼前的敌人。
可当他刚开口念咒,女半兽人的袍子落下,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扬起,照准他的后背一击。龙相君向前栽倒,勉强翻滚,绕到敌人身后想再次释放火球术,但这个半兽人速度实在太快,冰雨如箭呼啸而来,擦破龙相君的脸颊,将他的衣服牢牢钉在地上。
龙相君大叫一声,爆发力让他从地上跃起,钉在地上的衣服发出丝帛的撕裂声。他抓住半兽人的手臂想推倒她。她幽蓝的脸上拂过一丝惊讶的表情,但仅仅是一瞬间。巨大的爪子抓住他,龙相君闻到海水的味道,然后半兽人将他砸向地板,他在悬梯上翻滚,头晕目眩,最后滚到了一只扫帚前停下来。
顺着扫帚往上看,龙相君看见了正低着头的花伯,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。
“花伯!”龙相君大叫。“快跑!找到影狐大人!快跑!”
花伯没有动,而是拄着他的大扫帚望着半兽人。“使者,你还好吗?”
女人咧开嘴傻笑起来,再次披上了她的斗篷。“再好不过了。只是需要活动一下筋骨。这小崽子很热情帮了这个忙。”
“花伯!”年轻人争着说,“这个女人……”
“是使者,影狐大师的客人。” 花伯打断了他的话,然后语气又缓和下来,“大人想见你。”
(6)
“她是个半兽人!”龙相君在房间里大叫,声音比他以为的还要激烈。
“海族,实际上。”影狐埋首于观星台,一手拨弄着星盘,“她们在苍月之海已生存了千年,比我这个原住民还要更久。”
“他们是来杀你的!”龙相君再次大叫。
“你说半兽人?其中一些是这样的,没错,”影狐声音平静,“一些半兽人是要杀我。也要杀你。但伏波不是的,至少我认为她不是。”
伏波,所以这半兽人还他妈的有个名字!龙相君的心头窜起怒火:“在历史上我们被半兽人攻击过多次,我也看过皇宫里各种典籍,说到半兽人的凶残和狡诈。虽然曾由武尊大人将他们驱逐至雪山以外,但如今有迹象显示各处的半兽人都在蠢蠢欲动。大人,他们是危险野蛮的种族。“
“而且她很容易的搞定了你,我猜。”影狐说,目光从观星台上移过来。
龙相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,那里血已经干了。“那和我说的没什么关系。”
影狐沉下脸来:“她是我的客人,应该受到客人应有的尊重。我希望这种尊重来自于你,年轻人。”
龙相君沉默了一会,然后试着换种方式说,“花伯说她是一个使者。”
“是的。”
“谁派她来的?”
“没有人能派来,伏波是海族的公主,她们仅存的领袖。“影狐放下星盘,疲倦地叹了一口气,“她已经向我作了介绍,她代表一部分海族,就是尚未被圣战龙卫封印在海底的那些。如果问题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解决,而不是武力,那么我们也许可以开启会谈之门,而这里就是个好地方。你不也曾怀着这样的目的和操虫师部落谈判吗?我允许你登岛也因为如此,希望你能保持开明的思想。”
龙相君为自己的行为和保守感到尴尬。沉默了一会,他试图让自己接受这一切:操虫师也许蛮不讲理,居住旷野和食人巨虫为伍,但他们终究是人类,是玛法大陆上的居民。而信任一个半兽人?他是在怀疑大剑师吗?她是否被某种邪术蛊惑了?这些想法困扰着龙相君,他必须作最后的努力。
“大人,我想,这个伏波是个间谍,”他简洁的说,“我想她来这里是骗取你的信任,以窃取伟大的铸剑术。”
影狐眯起眼睛,冲着龙相君坏笑:“这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啊,年轻人。或者你已经忘了那把龙纹剑?你在比奇时几位城主是如何对你
‘谆谆教导‘的?”
龙相君面红耳赤地离开房间。
(7)
当龙相君回到花圃,发现那位伏波公主居然在嗅闻他辛勤培育的花朵,不由得怒意横生:“你在做什么?“
“观察、欣赏,”半兽人将一支普赛尔玫瑰放在唇边,”或者像你说的,间谍?” 她皱了皱眉毛抬起头来,“而实际上,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们这里的日常生活。海底是没有花的……希望你不介意。”
我怎么可能不介意,龙相君心道,嘴上却说:“请随意参观,不过这一片是刚培育出来的药用花种,大部分是有毒的——越好看的毒性越重,要是你被花刺扎破而导致心跳停止,我想影狐大人是会生气的。”
伏波面无表情,但龙相君发现她的手指离开了玫瑰花:“我对制药没兴趣。”
“好奇害死猫,”龙相君赞同道,“需要我帮忙吗?好歹我在这岛上住了几个月,已经足够熟悉这里的一切了。”
半兽人似乎在考虑:“我想了解你们的文化,在开始谈判之前,得先加深对你们的了解。”
龙相君不过短暂的思考就愿意为她引路:“跟我来,海滨的树屋里一定会找到你想要的东西。”
“多谢,希望我早上下手没太重。”她偏头致意,或许这些话在半兽人中被视为某种形式的道歉。
“我感觉再好不过了,”龙相君嘴硬道,“我正需要这种锻炼。”
两人并肩而行,之间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散去了。龙相君用余光偷偷打量海族公主,她的脸远比人类尖而狭长,眼睛是茶色的竖瞳,长发犹如海藻直垂到她腰际。而腰肢以下是一条巨大的鱼尾,也许就是当时给他背后狠狠一击的家伙。他不清楚这样的鱼尾如何爬上楼梯——不过他这会儿没心情打探。
“说起来,你是个使者咯,”踏入树屋时,龙相君再次开口,试图使自己显得轻松健谈,“你们为什么要和人类谈判?”
“如果你问大剑师。嬷嬷肯定会告诉你的。”伏波简单地回答。
“那是肯定的,”龙相君撒了个谎,“但她总是很忙,所以才来问你。你是仅仅代表海族呢,还是联合了其他半兽人?海族现在的掌权者是谁?你是来谈判的呢,还是来提要求的?或者是有其他什么事?”
半兽人的竖瞳审视着龙相君,年轻人还当她准备扑过来掐死自己。可她背后的双鳍刷地展开,说:“等等,那是什么?”
龙相君的听力没那么好,但也已感到了异样。周围的气氛突然改变。木门突然被打开了,屋内充斥着一股暖流,微风激起了房中的尘土。
龙相君道:“好像有什么东西……”
伏波说:“我听见……”
现在龙相君也能听到了,铁爪踩中沙地的摩挲声,暖流已变成了剧烈的热风,他的后颈寒毛倒竖。
一头巨兽缓缓地踱进了树屋。
它的身体由暗影和火焰构成,漆黑的皮肤掩藏不住体内的熊熊烈焰。他的脸像鲨鱼,头上伸出三根鱼刺,发出乌木的光泽,身后摆动着一条分叉的尾巴。
“那是……”龙相君颤声道。
“魔化的鲨鱼人!”伏波惊叫,她迅速转身,冲着魔物张开獠牙。
巨兽匍匐在门厅,猛力嗅着周围的空气。龙相君试图集中意志以汇集能量,但恐惧令他的头脑一片空白。巨兽在原地转圈,继续嗅着空气,直到它对准了两人。
“干掉它,”龙相君轻声说道,“不能让它跑去塔那边。”伏波在他视角边缘点了点头,她伸长手臂,利爪无声无息地滑出。
突然,怪兽弓起身子,向她的方向腾空扑了过来。龙相君突然清醒了,袍袖一扬,数道灵魂火符呼啸而出,正中怪兽的胸口,从其背后穿出,带出了它体内大片燃烧的血肉。
怪物又一次跳了起来,这次它冲向龙相君,幸亏伏波抓住了他,将他拉出了恶魔的扑击范围。怪兽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。伏波的法术将它的左侧身躯炸出一大道扭曲的裂缝,血液四溅。
战斗异常惨烈,整个树屋几乎被全毁了,书籍、收藏和那些珍贵的图册,纷纷在烈焰下化为飞灰。树冠做的屋顶在爆炸中整个消失,伴随着骨头喀喀碎裂的声音——龙相君一连气召出五个蚀骨骷髅,这几乎到达了他能力的上限。当尘埃落定,他捂着胸口缓缓滑坐在沙滩上,试图从浓烟中找到一个人。
“伏波?”他喊。
“这儿,”高大的人鱼公主紧靠在断墙旁,“我们干掉它了吗?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。
龙相君指了指她身后,整个树屋已经成了废墟。一条撕裂的鲨鱼尾从树杈间伸出来,由晦暗火焰和扭曲暗影构成,燃烧的血液在沙滩上滋滋作响。
伏波点点头,马上又想到什么:“嬷嬷,她听到这边的响动了吗?”
“不!”龙相君兀然惊醒,跳起来,“也许不止一个恶魔进来了,快!”
伏波不及细想,紧跟着人类冲向高塔。
然而已经来不及了。
他们还没跑到焚剑塔下,就闻到空气中漂浮的硫黄和焦臭味。在漫天的烟雾中,他们完全迷失了方向。原本近在咫尺的焚剑塔,却似乎永远也走不到了似的。
一个佝偻的身影在他们几乎绝望时,从烟雾中缓缓现形,手中仍然拿着那只标志性的大扫帚。龙相君的心终于放下来了:“花伯!”
他想问岛上发生了什么,影狐大人现在如何,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,伏波已经闷哼一声,重重摔在地上。刚才战斗中并未留意,从右肩直到尾鳍,一道长长的抓痕几乎将她撕成两半,无数亮晶晶粘液一样的物质从伤口中分泌出来,让龙相君感到一阵反胃。
花伯看看龙相君,又看看昏迷的伏波,再开口时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:“你背着她,跟我到海边去,要快!”在他身后,隐约有几只矫捷的黑影跳跃着追来。
(8)
直到坐上岛上唯一一支长船(这也是龙相君登岛时的船),当船帆在魔法驱动下展翼飞速远离岛屿时。龙相君几乎都没有从恍惚中清醒过来。花伯并未上船,而焚剑塔中的影狐大人……龙相君几乎不敢想象。这些魔物是什么时候复活的,又是什么时候绕过了苍月海的防线,悄悄潜入岛上?
“一定要通知临近的卫队,西极岛有变!“龙相君从袖中掏出报警的烟花,细长的光束冲天而起,在天际炸开。
伏波在入夜的时候勉强醒来,她俯趴在船尾,被魔物重伤的胸口并没有愈合,无色的血液从里面渗出。龙相君忍不住说:“你还是先回大海里去吧,若是遇到人类的军队……”
他并没说完,但其中的含义已经明显:以人类和半兽人数百年的仇视,当援军赶来时,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杀死伏波。
“我……回不去了。”伏波干涩的说,“虽然我是海族的公主,但如今也不过孤家寡人而已,原谅我见面时骗了你。”
以龙相君的聪慧很快猜到了其中的缘由:“虽然你想和人类和谈,但是你的族人全部反对,是不是?”
伏波的头垂了下去:“也许你也听过这个传说,最早的苍月岛人,和海族本是同血同源,只是他们选择从大海走上陆地,过人类的生活。之后,苍月岛人和海族间的分歧越来越大,终于战争爆发。那一战,母皇战死……大部分战士和祭司们被驱逐到深海之狱,并被永远封印。从小就有族人不停告诫我,一定要解开母皇的封印,为冤死的族人报仇。”
龙相君轻声道:“我原来以为……半兽人只知道杀戮呢。“
伏波摇了摇头:“我从小在海中长大,嬷嬷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类。开始我以为她不过是个软心肠的老太婆,我想从她那里打听人类的一切——你知道的,我们海族的典籍全部遭到破坏,族人对于人类的描述,全是一边倒的憎恶。我想她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我的目的,但仍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想知道的一切。好吧,至少是绝大部分。”
“我明白的,”龙相君点头,“大师待人坦诚,我也有和你相同的感受。”
伏波点点头:“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她同情心泛滥,故作姿态,但事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好像她觉得必须要传授我那些知识,她认定我会因此而改变。”
伏波说完,叹了一口气,在船舱底部躺了下来,那条巨大的尾巴绕过船舷,轻轻拍打水面。漫天星空倒映在水面中,宛若淌泪的宝石。
(9)
什么时候睡着的,龙相君并不清楚。叫醒他的是高声喧嚣,和横在脖颈边的利刃。
“起来,小子!”有人在他耳边大吼,龙相君睁开眼睛,一天多没喝到淡水让他嘴唇开裂,他捂住头,在刀锋的胁迫下缓缓撑起身子。
两名刺客用浮空术悬停在龙相君上方,其中一位眼神冰冷,匕首压住他的喉咙。他无法回头,也不知道身后伏波的情况。海水反射着阳光,让他晕眩得更厉害:“我是龙相君,比奇城主之子,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,我有要事禀报。“
“龙家少主?“刺客看着他身上破烂的袍子嗤笑,”你要是少城主,那我就是圣战龙卫了。别想耍什么花招——老实交代,你身后那个怪物是谁?
“
龙相君勉强开口:“她……她是我的俘虏。“
“俘虏?“刺客冷笑,“这是个邪恶的海族,她还带着武器,你却并没有对她下禁锢的咒语。要不是我们发现的及时,这小娘们早就隔断了我兄弟的喉咙,瞧她那个眼神!龙神在上,这算哪门子俘虏?”
“别碰她!”龙相君徒劳警告,刺客的刀锋上折射出一艘飞驰而来的白色长船,升龙旗高高飘扬——是龙卫队。龙相君并未携带任何身份凭证,他们会比这些刺客更愿意听一个道士说话吗?
“现在悔悟还来得及,”刺客向后下了命令,“抓住那半兽人。如果反抗就杀掉她!”
“滚开!”伏波嘶吼道,尾鳍因为愤怒而砸出水花,她试图挣扎,但一个人重重地踢了她一脚。龙相君的手在意识之前已经灵魂火符,烈焰砸中刺客的膝盖,让他向后栽入大海。
“杀了他们!”刺客在海水中狼狈的浮沉,怒气冲冲,“连那个男的一块干掉!”
数十位白衣白帽的身影从长船跃下,环绕在小船周围,宛如花朵盛开。每人手中都拿着和身高等长的法杖,表明他们高阶法师的身份。龙相君心中又燃起了希望:高阶法师必定出身贵族,而玛法大陆的每一位贵族他都耳熟能详,他扬声道:“在下比奇龙相君,这个半兽人是我的俘虏,我有一个重大消息要禀告法神阁下,请带我去见她!“
白袍法师们互相看了看,其中一人不等别人商议,已迎面扑来。“大哥,“他的兜帽几乎在刚碰到龙相君的手时就滑落,露出鬼戒那张年轻而朝气勃勃的脸,”你一走就是几个月,我可担心死了!“
(10)
比奇城主龙飞娶得是盟重城主的长女,婚后生有两子:长子龙相君,次子龙迁。在龙迁六岁时,他从大漠又带回来一个儿子,取名鬼戒。即使结发多年的妻子以离婚相逼,他也不愿说出孩子母亲的身份。
鬼戒从小孤僻,即使对父亲龙飞也不见得有多恭敬。只有亲近如龙相君,才能从那双漆黑眼眸中,偶尔扑捉到一丝期待被父亲认可的焦虑。他在十二岁时离家出走,音讯全无。直到一年后由白色信鹰带来讯息,他已被法神龙卫收为亲传弟子,父亲在看信后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,而母亲当晚又和他大吵一架。
之后五年,龙相君再没有异母弟弟的消息,这还是两人的第一次重逢。
“事不宜迟,我们必须马上登岛。”听完龙相君的简短叙述后,鬼戒马上下了决断。其余人显然以他为首,立即行动。鬼戒转向哥哥,语气中带了一丝犹疑,“这样行吗?”
西极岛上可能潜伏着数不清的恶魔,这些从未经历战争,如春日幼苗般的法师们,能抵挡的了他们的进攻吗?龙相君把疑虑按在心底,这是弟弟的手下,而他绝不能在他们面前损伤他的威信,何况此时长船已掉头前行。
“保持警惕。”最后龙相君只干巴巴地说了这一句。
(11)
精英法师团共有二十七人,但尚未登岛已经折损过半。
原本平静的海域,在长船滑入时宛如沸油中溅入一滴清水,瞬间翻腾起来。变异的鲨鱼人在海中虎视眈眈,将失去防备的人类扯入水中,只余一缕血丝漂浮。靠近岛屿时他们遭遇了一只上古海怪龙甲兽,巨大的獠牙和长长拖拽的尾鳍恍若末日降临。
为了这只龙甲兽,他们又折损了两名法师和四名精锐刺客。鬼戒的右手受了点轻伤,好在并不影响施法。龙相君对留在岛上的花伯和影狐大人担忧不已,作为玛法的最后一位大铸剑师,影狐若是被这些魔化的半兽人抓走,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
等他们终于登上西极岛,已是三天以后。
之前那鲜花遍地,浅涛拍岸的景象已不复存在。焚剑塔就像是一把烧红的铁剑,伫立在岛屿中心,四处黑烟弥漫,龙相君怀疑这里是否还有活人存在。
伏波和龙相君走在一边,而弟弟鬼戒带领手下的法师团走在另一边。不少人对海族公主心存警惕,戒备重重。龙相君确信如果不是有鬼戒作为法神首席大弟子的管束,这些人一定在登岛之前先用法杖处死伏波。
人类和半兽人的仇恨太深,光看他们现在两拨人泾渭分明的队伍,龙相君就觉得海族公主所谓‘和谈’完全是异想天开。
“嘭”的一声巨响,是几名侍卫合力推开封死的焚剑塔底门。龙相君引着众人踏上数之不尽的台阶,火炬在墙上透射出无数全副武装的影子,带给整个楼梯间一股诡异、甚至近乎梦魇的气氛。每一面墙壁后面似乎都潜藏着危险,龙相君欣慰地看着弟弟全神戒备,高举法杖警惕着每一扇昏暗的大门。
昏暗的塔楼中布满了法术侦测的痕迹,鬼戒做个手势,年轻的法师们四散开来寻找,结果在通往厨房和贮藏室的底层找到了花伯——那一贯蜷缩的身体伸展在门厅的中央,脸上的表情惊人地安逸。
尸体的出现让年轻法师们风声鹤唳,他们更加谨慎地搜寻,却没能找到任何魔物,影狐大师更是踪影不见。
“你说的魔物是如何突破岛外的结界?”鬼戒有些沉不住气,“大师又去哪里了?”
“塔内没有大师的气息,”龙相君的头脑飞速转动,“也没有任何血迹或者法术震荡,那些魔物也许抓走了大师,我们应该——”他突然感觉到有人影在上方的阳台一略而过——仅仅是一丝空气波动,当他仔细看去,那里又变得一无所有。
“或许是那些人鱼怪干的,”一个法师无不恶意地揣测,“有这个野兽在,她们当然可以轻易突破防线。“
龙相君赶在伏波发怒之前出声:“伏波不是怪物,她是海族的公主,代表和平而来——我想我已经向你们申明过了。“
鬼戒点头:“我哥哥的话也就是我的话。“
龙相君松了一口气,而伏波已经转身离开众人,往塔楼中心走去。鬼戒皱眉望向兄长,龙相君耸了耸肩,转身跟上海族公主。
花伯的尸体还放在原位,手中紧握着那柄扫帚。伏波摸索着拽出扫帚,只有一半,扫把的扇面仿佛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整齐切割下来。她伸手在老人身边的墙面上摸索,片刻后低咒一声,开始用手猛拍墙壁。
“应该在这里的。”她说。
“什么应该在这里?”龙相君问。
“一扇门。”海族公主说。
“这里从来就没有门。”龙相君疑惑。
“或许,这里一直有一扇门,”伏波说,“只是你看不到而已。看,花伯死在这里,”她用脚跺了下墙根,“他的扫帚从不离身,但是被倾斜着切掉了,切面和墙壁重合。”
“有些意思。“鬼戒居然第一个出声赞同,他开始和伏波沿墙摸索。
龙相君看着这堵毫无异状的墙壁。他每天要经过这里五六次。这墙后除了石砖和泥土外应该什么都没有。但还是……
“哥哥,”鬼戒退后一步,抽出法杖,“我来试试看。”
众人相继退开,鬼戒开口吟唱咒文,法杖发出愈来愈强的乳白色光晕。令人惊讶的是,墙壁真的开始缓缓移动。其余法师不等吩咐也加入了施法,最终,随着一声隆隆地机械巨响,一道暗门绞碎了半截扫帚,向外打开。门的背后,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楼梯。
“暗月魔族,”伏波语气阴沉,“那种臭味就算过几百年我也不会忘记。”
他们走下了一级又一级石阶,粗糙的墙壁,地板粘腻,在火炬映照下展现出一种诡异的紧张气氛。
在下到某一层时,一扇铁边蝴蝶门挡住了去路。门上奇怪的图案吸引了他们的注意——神秘符号深深刻进了木头里,并注入了暗褐色的血,看上去就像是木头自己流出来的,门的两翼各有一个大铁环。
“这是什么?“鬼戒刚一摸到门板,一道能量火花立刻从掌心传递到门上。这是一个信号,一个魔法陷阱。大门猛地向内打开,里面有无数双眼睛,和燃烧着烈焰的血盆大口,他们咆哮着大步向前。
鬼戒喘息着再次上前,集中意志以图将大门重新关闭,侍从们也死命拽着门上的两个铁环往回拉。可法术和蛮力都未告奏效,怪兽们发出一声声嘲笑似的狂吼,蹲下身子作势欲扑。
龙相君举起双手,想要召唤契约骷髅,可鬼戒却挡在他面前。
“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和力量,”他说,“这是个圈套,目的是拖延我们。快下去……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下面,也许是被关押的大师。”
“但它们会……”龙相君刚一开口,最靠门的那个恶魔向他们扑了过来。
鬼戒退后两步,法杖挥舞出一道流光,击中空中的怪兽。光焰深深切入怪物的身体,而后在内部炸裂,整个过程只给了它片刻的尖叫时间。恶魔的残躯不断喷射着暗影和烈焰,落在了鬼戒脚下。
“快走!”年轻的法师喝道,“我们会搞定他们,然后追上来的。”
伏波紧紧拽着龙相君的手,将他拉下了楼梯。在他们身后,法师们纷纷抽出法杖和匕首,杖上的符文受到了暗影的强烈刺激,舞动着火焰的辉光。他们绕下了楼道,身后不时传来死亡的哀嚎,有人类的,也有非人的。
(12)
他们继续盘旋而下,穿过一层层台阶,终于到达了塔底,楼道不再向下延伸,而是横向伸展为微红色的地板,铺满了冷却的黑曜石地砖。在这个巨型洞穴的中心,摆放着些简单的铁质家具。一个带凳子的工作台,几把椅子,一排柜子。给人以一种异样的熟悉感,龙相君立刻意识到,这里简直是影狐大师观星台的镜像。
在这些铁质家具间矗立着大剑师苗条修长的身形。龙相君松了一口气,然而在他开口之前,夜麟影狐已经转过身来。
“你好,比奇的少城主。”大剑师微笑着,她的脸颊烙着诡异的纹路,双眸血红。
“你好,公主殿下。我等你们很久了。”
(13)
龙相君和伏波对视一眼,都有些不知所措。眼前这个人是影狐大师吗,还是什么恶魔假扮的影像?龙相君踏上一步:“大剑师阁下,你这是怎么了?”
“我怎么了?”影狐大笑起来,她张开双臂,在落地镜前旋转了一圈,仿佛对自己颇为欣赏,“我现在感觉非常好……比我年轻的时候更灵敏,也更有力量,这样的我才能达到我一直为实现的愿望。”
“大人,你有什么愿望?以比奇少城主的名义,或许我可以帮到您。”龙相君慢慢走向影狐,而伏波的身躯则如游鱼般滑入暗影中。
“我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。”夜麟影狐的右手扬起,凌空一抓,一把长剑出现在她手中。剑上的铭文让龙相君熟悉不已。
“龙纹剑!”他惊呼道,而影狐露出邪恶的笑容:“我想你也许听过铸剑谷的传说:每位传人在一生中只能打造出一把神兵,那将是他今后无法超越的杰作。几百年前我为此打造了屠龙,而那却是个错误,它带走了我的毕生挚爱,只留下了一群羸弱而渺小的人类。这些人根本不配在玛法大陆生存。”
龙相君慢慢向左移动:“你不是影狐大人,你是谁?”
“我是,然而又不完全是,夜帝为我用恶魔之魂延续生命,而这具身躯……也无法避免的沾染了魔气。”影狐以叹息般的音调回答,“正因为如此,让我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纷争:人类其实都是心怀私念,自私自利。武尊当年居然就是为了这样一群人而牺牲,真是可笑。不过还好,我来得及扭转这一切。”
她说着将龙纹剑高高举起,一点光芒从剑尖蔓延开来,那是如春水一般的暖意,龙相君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,而潜行至影狐背后的伏波也双眼迷离,缓缓放下手中的匕首。
影狐的身影在烛光照耀下,宛如帝王挺立。她抬手向下轻轻一划——起先,并没有任何动静,而后,不知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,而后越来越大,嗡嗡作响。无数光带从敞开的大门飞驰而来,落在影狐面前。当光华散去后龙相君不禁心头一凉:这些是鬼戒率领下法师团的法杖!其中有几根还沾着斑斑鲜血。法师们宁死也不愿舍弃的随身兵器,居然在龙纹剑的召唤下全体背叛了主人。
龙相君不敢想象失去法杖凭依的法师们,在面对恶魔时会遭受什么下场。他只能集中精力,转身面对影狐。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,影狐的手已经放在伏波心口,高大的人鱼公主在人类剑师面前柔弱一如婴孩,影狐的手掌缓缓沉入她的胸口,鲜血顺着她暗褐色的鳞片缓缓滑下……
“伏波!”龙相君挥杖释放出数十道灵魂火符,这些火符传承自天尊,施法极快,能给对手以元素和道术的双重伤害。但影狐比他更快,龙纹剑轻轻一挥,龙相君感觉四周的空气固化成了一只看不见的麻袋,将他的手脚缠住,无法动弹分毫。他想张口尖叫,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像被捂住,沉闷而又遥远。
剑的威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,剑芒刚一消失,龙相君就瘫软在地,撞到地面时扬起一阵尘土。
这时伏波才刚刚恢复过来,见此发出一声惊叫,举起匕首冲向影狐。影狐并不避让,长袍飘舞,剑尖轻点她的前额。冲锋中的人鱼瞬间静止。
魔光带着令人作呕的色调在剑上流动,伏波的身体无助地颤搐着。
“可悲哪,可怜的海族公主,”影狐道,“遇见你时,我还以为我们能彼此理解——拥有强大的法力和近乎永恒的生命,我以为你会明白主宰自己命运的重要。可到头来你还是和其他人一样,对不对?”
人鱼的长尾在地面上拍打,绝望的泪水从她眼中滑落。
“让我看看你将如何选择吧,伏波公主。”影狐道,“我将为你揭开封印,获得远古海族的传承和记忆。从今以后,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为何而战。不论生死,永不安宁。”
龙纹剑光芒暴涨,在一阵炫目的黄光中,伏波软软倒下,她的双目中流露着狂野,呼吸短促而又错乱。影狐在她面前纵声狂笑。
龙相君的头晕眩得厉害,而法杖早摔在他够不着的地方。他咬牙,以影狐察觉不到的方式缓缓挪动,努力去够他的法杖,直到一双银边暗纹的靴子出现在他眼前。
“做个选择吧,”影狐的声音柔和,如同往日在餐桌上讨论学术一般,“龙纹剑世代由你家族守护,它将在你手中激发出更大的力量——顺从我,你将成为强者,从今以后再不用惧怕任何半兽人的威胁。或者……和那位海族女人一样,陷入永恒的黑暗和混乱中。我允许你做出选择,不过要快——要知道我向来对本族人没什么耐心。”
大剑师俯下身,她的双眸暗如永夜,闪烁着睿智和某种危险。她深深看向龙相君的眼睛,良久叹息道:“看来,你已经有了选择。”她高举起龙纹剑。
“住手!”
从门外传来一声沙哑的喊叫,是鬼戒,龙相君的异母弟弟。影狐向他望去,脸色似乎柔和了下来:“玫兰?”她轻轻唤着一个名字,兄弟两人面面相觑,而影狐的恍惚转瞬即逝,剑尖刷的一下指向来者,“不管你是谁,闯入我的领地,都只有两条路,死亡,或者服从。”
“服从你,一个铸剑师?”鬼戒大笑起来,年轻的脸庞上无所畏惧,“只可惜我是法神的徒弟,没有宝剑要打!”只一个召唤,刚才被龙纹剑吸引而来的法杖从地上弹起,落入鬼戒手中,然后一团烈火在影狐身侧炸开。
影狐吃了一惊,但很快反应了过来。她退后一步,闪开一道闪电。然而又是一道闪电,紧接着是尖如獠牙的寒冰从地下突起,她连退三步,长剑横在胸前,力量和力量的对抗引发巨大的震荡,在能量波的震荡间隙中,影狐伸出如恶魔般长而多毛的手,狠狠一抓——
下一秒钟,鬼戒痛呼,鲜血从他裸露的肌肤上迸射,如同水管破裂。影狐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,然后大手一挥,将他像垃圾般扔了出去。
“轻、而、易、举。”她抛出了这几个字,转身看着龙相君刚才在的地方。
——但他不在。影狐惊觉龙相君已经到了她的右后方,可已经迟了。一把短剑刺入大剑师的左胸,剑上符文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强光,犹如烈日当空。
“没看住猎物可不是个好习惯,”龙相君疲惫地说。
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,漆黑如污垢般的血液,从影狐的伤口缓缓流出。“我还以为你不会用剑呢。”她叹息道。
“我想,”龙相君喘息着,被重创的心肺听起来犹如破损的风箱,“神兵的意义,与其说是杀人利器,也许更重要的是信念,守护弱小,守护最重要的人的信念。‘凶兵伏主,仁者无敌。’当年,武尊大人也许就是抱着这种信念,才慨然赴死的。”
影狐的表情柔和了下来:“他……也曾和你说过一样的话。”她吃力地将手放在龙纹剑上,无数如钻石碎末般的星尘从她掌心逸出,她轻抚长剑,说了最后一句话。
“龙纹令下,莫敢不从。”
星尘飞旋,统统被龙纹剑汲取,生命之光在影狐眼中枯竭了,随着大剑师的死去,恶魔之力彻底摧毁了这具躯体,将她转化成一种暗影和烈焰的存在。在火焰和烟尘中,龙相君看到全身浴血的鬼戒又一次站了起来。他举起右手,一团火球直奔而来。
火球在原本是大剑师头部的地方炸开,暗影和火焰、浓烟和怒气,从她脖子上的切口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,直溅到这个地下室的天花板,然后悄然消失。龙相君感觉这股沸腾的能量似乎勾勒出了一张脸,一张额头长角的恶魔脸孔,正挣扎着发出绝望的哀嚎。
当一切都结束时,大剑师体内的一切已被恶魔之火蚕食殆尽,只剩下一层皮和衣物。。鬼戒喘息着,用杖尖挑开地上曾属于影狐的碎屑和血肉,然后说:“我们得走了。”
龙相君提起龙纹剑,感知到手上的剑柄传来了一股热量,向四处看了看,却没有伏波的踪迹。他摇了摇头:“我要留下来处理一些事情。”
“那个半兽人娘们?”鬼戒不以为然:“八成是趁乱跑了,大哥找她做什么。”
龙相君想起遍布海岛周围的变异半兽人海怪,以及塔中魔族的气息:“我必须掩埋影狐大师的遗体,还有——搜集足够多的证据。我们必须让五大城主都相信,有危险逼近。”
“我马上去办。“鬼戒表示同意,然后蹒跚地走向了门口。出门前他转过身来说:“别太难过……我是说,至少你完成了父亲大人的使命,不是吗?”
龙相君下意识的看看手中长剑,被影狐最后精力唤醒的龙纹剑浑然无迹。这把剑第一眼让人感觉到不是它的锋锐,而是如春水般的温和宽厚。他缓缓地点了点头:“我明白。我会尽快处理好这一切。”
鬼戒离开了。龙相君收集了影狐所有可称为尸体的部分。他在密室门外没找到花伯的尸体,也许是鬼戒手下的法师处理了也不一定。他在心中默默哀悼了一下性格怪癖的扫地老人,将影狐的尸骨和她时刻不离手的星轨盘一同埋在了塔底墓场。
干完这些,他长出了一口气,举头望着高塔。无数把利剑浇筑成的焚剑塔,玛法大陆最强的铸剑师的领地正傲视着他。在他身后,东方露出了鱼肚白,鬼戒在长船上扯起风帆,准备迎接他返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