药汁在石锅中翻腾，大把金砂洒下，瞬间喷出一股青烟。小飞摘下蒙面的布巾，将浓缩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倾倒进白瓷药瓶中。

矮墙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，黎明将至。

士兵们操练的号声随之响起，小飞最后一次检查全身的装备：药瓶，尖刀，干粮和火把。还有紧贴胸口的，父亲留下的比甲。

他拉开了门，打马向城外的矿洞飞奔而去，腋下的尖刀闪着白光。

今天他要去杀人。

矿洞离比奇城不过数十里，一代代比奇城主，曾靠着丰饶的矿藏而广纳财源。直到半个月前。

延绵不断的阴雨导致矿洞塌方，而在后续的抢修中，发生了更为骇异的景象：如粘液一般恶心的雾气从矿洞深处缓缓溢出，只要是接触这股气体的人，都会失去意识，变异成僵尸。

人们传言是连年不断的挖掘触怒了龙神，主张祭祀和净化，然而派去的一批批和尚和道士，没有一人生还。尸气还在持续的蔓延，矿工们全部撤离矿洞，无人靠近。

城主召开了紧急会议，下令组织一支百人的先遣军，前往矿洞深处一查究竟。

小飞的父亲，‘飞队长’杜飞，正是这只先遣军的首领。

清晨的寒风如刀，从小飞白皙的脸颊划过，刀刀如割。他从未骑过这么快的马，在这么早的时间出城。比起指点他武艺，父亲更愿意和他手下那帮‘兄弟’厮混在一起，喝酒、打牌、女人和角斗。

父亲最好的兄弟，就是他的副将飞虎。

三日前，飞队长杜飞失陷在矿洞中，而飞虎却领着残部撤出洞外，拒绝返回洞中寻找队长的下落。

‘队长百战死，壮士十年归。‘

小飞握紧手中的刀。快刀白练，是父亲留下的宝刀，上斩邪魔，下杀凶兽。

更杀背信弃义之人。

未靠近矿洞入口，先闻到焦土和恶臭的气息。

小飞下了马，饮一大口苦涩的药汁。从古老典籍中寻出的避尸毒药方，极为有效。他屏住呼吸，从侧方小心翼翼地靠近洞口。

火焰的噼啪声和士兵小声说话的声音传来。是海大哥和庄叔，父亲手下十二个亲兵之一。他们背靠着洞口，面容枯黑，神色极为疲惫。

小飞听到他们喃喃地咒骂声，‘飞虎个王八羔子‘时不时从他们口中冒出，说他被尸气毒坏了脑袋，不要兄弟们的命了，非要死守在这个破洞口。

——是他，是他贪生怕死丢下父亲的，对不对！？

一长剑自后伸出，将小飞的质问堵在喉头。

小飞是被飞虎强行拽走的，那只铁钳一样的大手紧扣住他，扣住他的臂膊，将他押入守军营地。他缓慢的移动视线，一双如鹰一般冷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。

飞虎！

“你到这里做什么？”这是飞虎的第一句话。

“吃了，然后赶紧滚回城。”这是他的第二句话。

冰冷的窝头砸在小飞头上，让他愣了片刻，然后跳起来冲飞虎大吼：“我父亲呢？你把他怎么样了？”

“队长失陷矿洞，生死未明。”飞虎头也不抬，说着不知千百次同样的回答。

“贪生怕死！”小飞大声喝骂，围绕火堆的几个士兵都倒抽一口冷气，“父亲是生、是死？失陷在何处？你可曾派人去寻他？父亲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回来，一手提拔你做他的副将，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？”

“我等奉城主之令，在此严守矿洞入口，谨防尸毒蔓延。闲杂人等，速速离开！”飞虎的声音如冰一般没有起伏，似乎并不被小飞的呵斥所改变。

小飞对此毫无办法。不论是谩骂、挑衅还是动手，飞虎都对他无动于衷。记忆里那个常来家喝酒，拍着他肩膀要他好好念书的红脸膛叔叔不见了，只有面前这个一脸死人般灰白，眼珠如鹰冰冷的军人，铁血无情。

“我不走！”小飞最后死死扒着营地的旗杆，“你不去找我父亲，那我自己去找！——别想把我打昏了丢回去，回去一次我再跑来一次，说到做到！”

打破僵局的是一名士兵的到来。

那是个疲惫至极，面带惊恐的年轻士兵。他在飞虎和小飞的双重注视下几乎缩成一团，哆哆嗦嗦地，从怀中取出一个压扁了的头盔。

鎏金纹，银龙环——这是鹰卫队长杜飞的头盔。

小飞眼前一黑，抢上去抓住那个士兵：“你在哪里，在哪里找到这个头盔的？”

“英、英雄从西矿区的僵尸群里找到的，他说、他说队长大人他……”士兵只说了一半，大家都沉默了。

英雄是龙卫大人的亲传弟子，在火龙一役中，五龙卫战死，只有英雄最终斩杀巨龙，幸免于难。他身手高强，如今深入矿洞而传回队长的头盔，其中所表达的含义，已经不言而喻了。

小飞死死抓住压扁的头盔，嵌金花纹烙的掌心生疼：“英雄有没有说过，害死父亲的是谁？”

士兵的瞳孔微微扩散，恐惧从他的口中弥漫：“是、是尸王！”

尸王，又称之为僵尸王者，是极为恐怖的不死生物。小飞酷爱读书，曾在不少典籍中见过对这种怪物的描述。据说玛法大陆的第一只尸王，是由沃玛教主施法，抽去人类的灵魂而变成的。他能在死尸中注入尸毒使他们成为僵尸，能在空气中快速的散播瘟疫，最终成为沃玛教主手中，一把侵略人类领地的利器。

只是，沃玛教主不是早就被英雄重伤击退，而尸王也被毁灭殆尽了吗？为什么在离比奇城如此近的矿区中，会出现邪恶的尸王呢？

——是尸王杀了父亲！小飞的心瞬间充满仇恨，拔出白练冲向洞口。

身后传来惊呼和风声，小飞只觉得后脑一重，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小飞再次醒来的时候，已是深夜，跳跃的火光下只有那个逃回来的士兵守着他。所有人，守卫洞口的士兵和副官飞虎都不见了。

“他们……去了哪里？”小飞开口，后脑还在隐隐作痛，他敢肯定是飞虎下的手，忍不住心中暗骂。

“头儿他们下矿洞了，听英雄说，他们找到了尸王的巢穴，今晚就要动手，替队长报仇了！”士兵的声音透着兴奋，递上来一壶烧酒，“头儿说，洞里尸毒重，让你等在这别乱走。”

小飞又怎么会听他的？

他手习惯性的伸向腰间，快刀白练如一泓秋水，寒光四射，“这是我父亲的刀，我父亲的仇自然也要让我去报！”

士兵拦阻的手，在看到白练的时候退缩了，眼中隐约有泪光：“队长看到你……一定会为你骄傲的。”

一刀、两刀、三刀……刀光如雪。僵尸洞中恶臭熏天，前面一路的尸体，指引众将士杀戮的方向。瓶中配置防尸毒的药物已经不多，白练的刀锋也变钝，而转角处临空而降的巨大棺木，四下合围的人群，让小飞明白，自己已经来到目的地。

战斗，此时已经接近尾声。

尸王，从前他只在典籍中残缺的图片中看见，今日亲临，他才发现那些图片不能表达出恐惧的万一。那弯曲的獠牙犹如利刃，身高数丈，俯视众人，双眼犹如两盏死魂之灯，注视之处皆是死寂。众人都身负重伤，只有英雄一人愈挫愈勇，他长兵在手，如飞鸟跃起，高高的向尸王的头颅上劈下！

尸王的身影如玉山倾颓，缓缓倒下。英雄喘息着，单膝跪地，他也用尽全力，疲累至极。那两盏死魂一般的眼睛在室内逡巡着，小飞猛地打个寒颤，醒悟过来——他是来为父亲报仇的！他握紧手中的刀，父亲的刀，父亲的意志鼓舞着他飞跃上前，刀柄直直没入尸王的心口！

那双死魂一般的双眼一阵，几乎是一瞬间，黑暗的死气从那双眼睛中退散开来，显出原本漆黑纯正的瞳仁。那眼神直直盯着小飞，双唇开开合合，吐出来让小飞目瞪口呆的两个字：

“儿……子……”

是杜飞的声音。

小飞一下子呆了。

明亮的眼神突然变得混乱，一声‘小心！‘惊叫从身后传来，小飞只觉得自己被大力推开，身上压上什么东西，重重的喘不过气来。

他睁开眼睛，副将飞虎痛苦的面容出现在他上方，鲜血，从他嘴角边如蛇般蔓延开来。

“蠢货……说了不要来的……”

那双冷酷如冰的眼睛缓缓阖上了。

什么情况？小飞几乎没有反应过来，尸王巨大的身躯伏下来，身后要冲上来的士兵都被英雄拦住——那双眼睛又变得清澈了，虚弱、但是执着的盯着小飞。

“儿……子……”它的声音很生涩，像很久没有说过话，但那确实是飞队长杜飞的声音，“你能来到这里……很……了不起，我……我为你骄傲……”

黑眼睛中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了，尸王喘息着，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，最终伏倒在副将飞虎的尸体上，再也不动了。

尸王为什么会发出父亲的声音？而飞虎，那个冷酷不顾父亲死活的人，又为什么替自己挡刀而死？小飞几乎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被塞住，不会转动了。他呆呆的立在那两具尸体前。

“这个，是季副将的笔记，说要交给你的。”英雄走上来，他的手坚实有力，将一本厚厚的笔记递给小飞。

小飞机械的接过笔记，厚厚的牛皮本子，字迹拙劣，他迅速的一页页翻过，一个悲凉的故事在他眼前还原出原貌：

队长带领军队深入矿洞调查，队长被潜伏在矿洞深处的沃玛教主打败，副将飞虎目睹他尊敬的将领被沃玛教主强迫着喂下三尸丹，原本俊朗的人类外形爆裂开来，变成丑陋而嗜杀的尸王。

在得意的沃玛教主离开后，还残存着一丝人类意识的队长，命令副将把他锁进棺材，吊在矿洞深处：“现在……你的力量不足以杀死我，总会有一天……”

于是副将飞虎命人死守洞口，终于等到了英雄的到来，合力杀死了已经尸变的队长。

“对于征战沙场的队长来说，异变成被他清理的僵尸，是一件耻辱的事情。在这种情况下，杀了他，才能回报队长的恩情。”

这是日记上最后的一句话。

“队长百战死，壮士十年归。”

小飞低首长吟，飞虎和父亲的尸体埋在相邻两座墓穴，快刀白练插在墓碑前。烈酒顺着刀柄汩汩流下，宛如未尽之泪。